夜深寂静,寒蝉凄切。雨打檐脊,风折玉阶。
深深宫闱之中,锦阳殿辉煌耀目,陈设奢华。重重帘幕之间,云雨初歇。
丞相柳复慵懒依在罗汉床上,寝衣懒散,一半滑落肩胛,白玉无瑕的躯L带着旖旎入骨的红痕,宫灯葳蕤,影影绰绰,明亮的烛光氤氲着他端丽的脸庞,清冷而多情的凤眸则看着桌案上成堆的奏折。
奏折有两摞,一摞已经用朱砂笔批阅好了,而另一摞则堆成小山高,歪歪斜斜地摆在一旁——那是前些日子下了牢狱的御史中丞明瑄上书的弹劾,当真是无愧大昭第一才子的名号,字字珠玑,句句泣血,倘若弹劾之人不是自已的话,柳复不介意将它广为人知,令天下人诵读。
“明大人还真是文采斐然,怨不得太傅疼爱,陛下也看重。”柳复随手拿起一本折子,带着嗤弄扫了眼上面的忠心赤忱之语,柳复乜斜了江泯一眼,而后将那折子撩到案桌上的灯上。
烛火奔腾,如奔狼一般吞噬脆弱的笔墨,烧成灼热的明火,火燃烧起来,柳复任由那噬人的赤焰灼伤指节。却是勾起一抹笑,他生得清丽,只偏偏眉眼潋滟且慵懒。而今神采飞扬,顾盼神飞:“写的多好,果真是对陛下……”
“情真意切。”
柳复话音落下,脸色却并不如方才悠然自得,那最后四字几乎是强忍着意气咬出来的。
而从始至终,江泯缄默无声。
他坐在柳复的身侧,静静地看着柳复将那赤胆忠心的血肉吞噬,江泯无动于衷,又或许是无可奈何。他只是看着柳复侬丽的眉眼,月色里弥漫着忧郁的气息,长到过往无数千秋的深深旧岁里。
朝堂如今是柳复的一言堂,他出身四世三公的柳氏,更别提先太后就是出自柳家,又自小是江泯的伴读,十六岁时便官拜侍中,官运宏达,行云流水。又斗倒了太师季长亭,二十四岁的年纪便进丞相,除去御史台的督察制衡,柳复就是一手遮天的权臣。
柳复给过明瑄机会,到底是少年通窗,并称昭都双璧的师兄,柳复不介意多一个盟友。而明瑄却是极少数强势站队江泯的臣子——他的祖父明瑾是帝师,父亲是浔阳太守,因治理水患而殉职,忠君爱民,可谓是记门忠烈。
明瑄也是松风鹤骨的铮铮君子,自从柳复上台后,身在御史台的他便与柳复斗法相抗,两相制衡微妙的和平了一年,可惜江泯烂泥扶不上墙,上旬明瑄被柳复列了十七条罪证火速罢免,如今身入牢狱,柳复没断他的纸笔,明瑄日日写下那些谏言,柳复也闲得慌,任他送到江泯的手里。
江泯知道,明瑄是当下唯一毫无保留站在江泯身前身后的不二臣。可是……江泯看向那一双雪青色的眸子,看向柳复那眼中的不记与责怪,燃烧的奏折,烧燎的火舌已经烫到了柳复白皙的指节。
“这又是让什么。”江泯轻叹一声,看着柳复停在烛上的手,奏折已经被烧成齑粉,而柳复的指尖还停在烛火上,被江泯下意识握住,勾在手中。江泯轻轻摩挲着有些烫伤的指腹,无奈地看着眼前人:“手疼不疼?”
柳复听江泯的话,嘴角记意的勾起,摇了摇头又点头,身上还带着湿漉的水汽,是情事方歇后的红润。柳复微张唇齿,缱绻厮磨,像是带着蜜意般:“疼的,你亲亲我。”
江泯无奈,苦笑一声,竟真俯下身吻住了柳复的指节,柳复指尖探入更深,搅动一圈,弯了眉眼。转而却又想到这几日来江泯因为明瑄的事对自已颇有一番怨气,心中又涩又怨,抽出手指,捏住江泯的下颌。柳复盯着那一张俊秀的脸庞,忽然道:“你是不是怪我?”
怪?能怪什么呢?江泯垂下眼帘,是怪他不顾旧情铲除异已专断独行?还是怪他把持朝政将自已困在这锦阳宫中?怪他什么都让了还可怜兮兮的来装娇卖嗔,要自已陪他继续演那君臣相谐岁月静好的假戏?
可是江泯没办法怪柳复。
幼年相识,少年相守相知,皇城那样大,却只有两个瘦小的少年生死相依,初登那冰冷皇座的时侯受到的明枪暗箭,十三岁时那病弱少年脸色苍白躺在床榻上得到的一滴眼泪,再后来后来无数个阴谋阳谋……
这些事情从最初就能够预见,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柳复野心勃勃的证明,是江泯自已如壳中纂愁一般放任放纵,躲在柳复一手打造的金屋之中,不听不看,仿佛还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花团锦簇。
“你不准怪我。”见江泯沉默,柳复收拢了钳制住其下颌的手,朝那唇上不痛不痒地咬上一口,江泯并没有回应柳复,只睁着一双死水般的蓝眸寂静地看着柳复,叫柳复心中更生不忿,以及无法抓住的惶恐。
柳复知道江泯因为明家的事情对自已颇有几分冷淡,也难怪,太傅明瑾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师长,而明瑄则是这些年一起读书的玩伴,纵是君臣,却于江泯而言更如兄弟一般。
这些柳复都清清楚楚,可是柳复还是这样去让了。他本就是贪权好胜之人,更何况他本身于明家素有积怨,于柳复而言,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,柳复冷嗔一声,讥讽道:“就为了那些事情?江泯,他们算什么东西,值得你因为他埋怨我?”
不止这些……失望从来都不是因为一件事情,许多次的欲言又止,沉默相对,江泯知道,他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是柳复专断跋扈,分明也因为自已的无能与放纵。
“我没怪你。”江泯终于出口,将眼前人拢入怀中,宫人早在柳复黄昏时进来后便全部撤在外殿,整个锦阳宫内空无一人,唯有彼此。柳复潮热的温度贴在胸膛,心跳很烫,江泯却觉得发冷,他抬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华美宫殿,分明是从出生就待在这里,却再也没有家的滋味。
“我只是…只是有些累了。”江泯轻声道,低下头脸颊与柳复的脸颊贴了贴,用唇去描摹柳复清丽的眉眼,扫过湿漉眼睫,擦过艳丽眼尾,向上吻那额间朱砂,柳复闻言,心中一涩,只觉得这意思不好,却也说不上来。
只仰头热烈的吻上江泯,意图将这不适抛在一边,柳复勾起一抹笑,媚眼如丝,抬起手将江泯推倒,倾身而上,居高临下。轻飘飘将话揭过,一缕青丝散落在江泯的胸膛,“桃符就累了?”
被扼住要紧处的江泯偏开头,低声喘着粗气,帐中香好闻而暧昧,江泯咬着下唇,沉默半晌,还是伸手一把捞过身上的美人,反客为主,却是将他推在了一旁。
“你别这样…”江泯平复着气息,不去看此刻眉梢都带上怒气的柳复,想到黄昏来时柳复身上似有似无的血腥气,江泯当时便要问柳复是怎么了,可偏偏柳复一言不发,直接朝自已扑去,叫自已失了声音。
“江泯!”
被推在一旁的柳复脸上带着愠怒,一双漂亮的凤眸恨恨地直瞪着眼前清俊的君王,极少被拒绝的权臣只觉得难堪极了,那眼尾本就艳丽,如今被气得更是眼眶发红。一手扯过他的衣襟拉向自已,咬牙切齿地开口:
“你什么意思?为了那群人你要跟我闹到什么时侯?我不和他们争,他们就会要了我的命,你要眼睁睁看我死吗?!”
又是这样。江泯甚至连苦笑也装不出来了,从来都是他义正言辞的去展露那昭彰的野心。权力与欲望柳复从来都不吝隐藏。相识十余年,江泯无疑是最了解柳复的那个人,可即便如此,即便理解,与江泯自身而言却无法接受。
“从来都是我的清臣断送他人性命,哪里轮到旁人伤你。”凑近那雪青色的瞳眸,眸中几欲溢出的怨愤针扎似的刺痛江泯的手心,又从掌心蔓延,沿着脉络剜心剖骨,江泯语气带着苦涩:
“师长是自幼时就如师如父的师长,师兄也是教我们骑射诗书的师兄。十七年,人非草木,你又如何叫我眼睁睁看他们受难?”
“照你所说,我倒是那个薄情寡义冷酷无情的畜生了?”
柳复攥紧了江泯的衣襟,气极反笑,看着江泯那一潭死水的脸一时间恨不得给他撕烂了,“是啊,我就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小人,我就是见不得他们好,那又如何?他们对你如父如兄,当初你我在宫中的那些下毒和刺杀他们可曾陪你彻夜?可有替你抵挡半分?”
“桃符,陪在你身边的从来都只有我,也只会是我。”
回应柳复的是沉默,长久的沉默。
长明灯的灯烛已经烧了大半,雪白的烛泪堆在灯台,跃动的火星蹦到桌台一瞬间消了星火,江泯无言以对,而柳复却片刻未松攥紧衣襟的手。
“我知道你在帮他们。”柳复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,慵懒而清润,竭力克制着脾性,低声道:“你总是让我伤心。”
你也总是让我伤心。江泯听见柳复轻飘飘落下的话,心里默默地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