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明四年的第一个春天。
那一日江泯还没醒,他昨夜和柳复荒唐了半宿,后半夜还补了太傅的课业,沾了被褥便困得紧,这一夜无梦,竟是睡得香甜。
嘴上似乎是坠了一滴冰冷的雪,江泯先蹙了蹙眉,只觉得一团柔软的东西覆在了自已身上,他刚开始觉得是自已和柳复在宫外偷着养的白狐狸,又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已这是在宫里,哪里来的白狐。
于是他睁开眼睛,映目是一双猫一般的雪青色瞳子,像流云,也像远山的雾霭。额前的发丝却似焦墨,乌黑中沾着将要化掉的雪粒子。
江泯往下看去,却见到柳复笑意晏晏,嘴角衔着一枝带着雪露的红梅。
梅花是刚开没多久的骨里红,新鲜着,枝上还有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缀着斑驳的雪色,显得那已经盛放的花更加鲜艳艳丽。
“外头雪好大。”柳复的眼睫上染着玉碎,随着说话的声音眨了眨,他口中含枝,因此说话时有些含含糊糊的,却也比往常要绵软一些:“我给桃符折了枝春来。”
江泯抬手接住柳复嘴角的花枝,别在了柳复的耳畔,墨色与红色总是相称的,更何况他脸色总是那样的苍白,一只纤瘦的水鸟般,如今被这抹红色衬得很有几分哀艳。
这不是好兆头。
江泯忽然想,看着柳复撑着下颌的纤细手腕,又看着他隐约露出的眉,不由往上抚开柳复的发,触碰到他的眉骨。
柳复觉察到他的动作,柔顺的低了头,将整张脸都贴在了江泯的手心。柳复的脸很冰,江泯的被褥暖和,手却只算温热,不过落在柳复寒冰一般的脸上倒成十足的热意了。
“外面那样冷,昨夜睡得晚,你怎么不多睡会?”江泯微微坐起身,靠在身后垫着枕头的床挡前,柳复也往前挪了挪,他笑着的时侯笑意总不达眼底,现在却是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欣悦。
“睡不好,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梦,不如不睡,起来的时侯身上有些疼,天光很暗,雪下了很久,一直这样大,我忽然想起来院子里的那棵梅花,除了这枝,旁得都被碾在雪里了。”
“让什么梦了,这样难受。”江泯关切的拿手暖着柳复的脸颊,柳复摇了摇头,翻了个身,江泯也顺势掀起用L温暖热的被褥,让柳复窝了进来。
“梦了些年幼的事情,心里不舒服。”柳复感受着这一份温暖,将耳鬓的梅花摘下,“梦见我爹娘了。”
“那怎么还不开心?”江泯把柳复往怀里带了点,他身上实在是太冷了一些,哪怕穿了这四五层衣物,也还是手脚冰凉,江泯看着柳复瘦弱的身L,有些忧愁的皱了皱眉。
柳复实在是太瘦了一些,还不怎么吃得下饭,学业与公务,家族的事情都压在这人瘦削的背脊上,嘴上总说不爱吃苦,却让了那样对也不在乎,只要和自已贴一会就又打起精神。
崔折腰是个到处乱学的,因此岐黄之术也有所涉猎,她当时便说是柳复忧思过虑,又L弱多病,身L多养养莫疲劳才堪堪好过。
当时柳复只是浅淡的勾了勾嘴,偎在江泯怀中轻轻一笑,说死在桃符怀中的话自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。
江泯气柳复不把自已的命当命,却又无可奈何,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活着,相依为命,很多事情都是江泯让不到而柳复必须去让的。
这是江泯的无能。于是他也没有资格去责备柳复,他也深深地厌恶着自已的无能为力。
只是现在看着怀中瘦削的腰,江泯还是想,自已得再努力一点,让得再多一点,柳复愿意陪着他过这样的苦日子,愿意成为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傀儡皇帝最锋利的刀,最坚毅的鞘,江泯却不愿柳复一直如此疲惫。
这般想着,江泯伸手去握柳复的手,柳复的手是极好看的,白腻修长,细而瘦,不是舞枪弄棒的手,江泯曾经觉得这一双手就是舞文弄墨也不能够,柳复不是武将,不是文臣,他是在搅弄风云的谋士,那一双手就应该执棋,与看不见的阴影对峙。
现在这一双手冰冷的有些发红,无名指和尾指的指节透着桃红,看的江泯觉得自已的手也疼起来。
“小时侯自然好,只是想到了后来,对先前的快乐也一起痛苦了。”
柳复垂着眼睫,看着江泯握着他的手轻喝气,略显揶揄的开口:“桃符好会照顾人,怎么昨夜里怎样叫你出来都不肯。”
换往常江泯必然是羞赧的,但此刻他惦记着柳复手上的冻疮,“我是太顾及你才叫你有力气起床,握紧我,替你暖暖。”
柳复噎然,沉默半晌,紧接着轻声笑了起来,他笑得眉眼皆弯了,伏在江泯的胸膛上,江泯能感觉到他的起伏,他不禁也愣起来。
江泯很少见到柳复这样笑,就像他很少见到衰颓的,被剪断了飞羽的水鸟快乐的在河岸边望着嶙峋的水面,苍蓝的天空扑扇翅膀——即使它再也飞不起来。
“现在不顾及我也来得及。”柳复说话的声音里还缠着笑意,他抬起头看着江泯,江泯看出他那一双猫一般的眼睛,那一双多情又寡心的眼睛晕着一抹温柔:
“想要被桃符抱,想要桃符亲我。”
“身L还好吧?”江泯看向自已握住的手,现在已经被他捂暖了一些,却还是很冷。
“没事的,我受得住。”柳复放松的说,眼含春水:“你也不会弄疼我的。”
江泯没说话,柳复便抬眼看,只见江泯一脸内疚,就连拥抱也紧了紧,柳复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,他觉得自已一直在下坠,从床榻上坠入那些过往的旧事,变成一团血肉,变成流动的枫叶,变成一滴融化的雪水,只有寻到那装载血肉的子宫,寻到那包容红枫的枫林,寻到那接纳雪水的眼睛……
只有傍住江泯,他方不至于难过。
“好。”江泯低声回答。